2013年9月17日 星期二

偶然之死
《光暗時空 短篇藝文集》選篇
       我死了。
     我真的不明白。我和美珍剛從深水埗一家茶樓步出。它就在元州街,離住所約十一二分鐘路程。我們慶祝完結婚十週年,真正的日子其實在星期六,但美珍觀塘工廠的同事一早安排了聚會, 她是個文員,主任告訴大家必須出席,她想用個人的藉口。我在油麻地一間中學教英文科,改完測驗卷,也樂得週末清閒。
      餸菜頗具水準,雖然美珍批評那碟炸子雞,認為雞皮未夠焦脆。她通常輕易讚賞任何東西,但氣氛尚算愉快。結帳的時候却出現麻煩,客人太多,帳單催促幾回才送來,而且左邊一枱的男女開始抽煙,美珍面露不快之色。「為什麼要選這家?轉角的不是更清靜嗎?」跟着她沒有再埋怨,甚至掛出微笑,大概記起吃晚飯的原因,十年對中國人始終帶點重要性。
離開酒家,人頭更為擠擁,聲響嘈雜,週圍充斥着汗味和汽車、巴士噴出的污氣。「你不要走得這樣快吧!等等可不可以?」我覺得奇怪,星期四深水埗繁忙街道上如何能夠走得太快呢?我回頭說「可以」,幾乎碰撞到迎面而來的女士。「對起!」她望也望我一眼。
過了路口,人潮稍減,我對右旁的美珍裝個笑臉。等待她的回應之際,忽然有千斤重的東西壓在我的後腦,頭顱迅速膨脹, 繼而中心向下急墮。我的左手揚起,腦頂再受敲擊。

 
我竟感到痛楚。街邊燈光迅速減弱,叫喊聲音此起彼落。模糊間,一個男人跑到前邊,手中拿着某些物件,望我一下,便消失了。
      我的身體扭動着,美珍激動的臉孔出現在上面。她並不漂亮, 笑容近年越來越少,或者說別人難以知䁱她的情緒。但那一刻, 她似乎對我有所傾訴,訊息十分複雜,驚恐、悲傷和關注無法分辨。我想作些反應,燈光已關掉。
二 
進入死亡,我異常混亂恐懼,然後沒有知覺。不知什麼時候, 我突然問自己;這是天堂還是地獄?我不值得上天堂,但亦無理由要下地獄。生前朋友間談及死後往那裏的問題。作為無神論者, 我的標準答案是灰飛煙滅。當然,私底下我仍存疑問。但太遙遠吧?我會過四十歲就死亡嗎?
那是誰?他為何要襲擊我?在那麼擠廹的街道上?
       出乎我的意料,除胡亂的思想外,我面對的是絕對的空虛寂靜。那是否我的腦袋?它不是已經毁掉嗎?到處沒有光,沒有聲音,沒有任何動的東西,什麼都沒有!我看不見上下左右,感覺不到身體。
四十三歲就枉死。香港男性的平均壽命預期是七十八年, 女性是八十三。 我知道的,因為在學校要兼教公民科,我以前在中文大學也修過一些通識和外系課程 …。
       更難受的是,我的間歇性知覺越來越強,但依然完全看不到,聽到,感覺不到。發生什麼事?這一定不是天堂;難道是地獄? 我正在往那兒呢?可能根本沒有去向和終點,就此停下來,動彈不得。
       什麼比這更荒謬?把我困在這莫名其妙的地方,又讓我有知覺,算是那種懲罰?送我去地獄好了!
       我想叫喊,但喊不出。我要揮手,却揮不動。時間已凝固, 我的恐懼掉進深淵,我被鎖於永恆無盡、零空間的黑漆監牢 …。知覺退後再來,情况依舊 …。我應該受如此折磨嗎?饒恕我吧 … 饒恕我吧 …。
「何先生,你感覺怎樣?」我終於聽到聲音了!
我嘗試睜開眼睛。「不要勉強。」語調那麼温柔,還有清新的氣味。這是天堂嗎?
經過幾度光暗時空, 我開始清醒過來。「妳?」「我叫Amy,是當席護士。」「何太剛來過,你在睡覺,她帶來些生果。」「噢,謝…謝。」我發音有點困難。「什…麼事…?我…的右邊…手…脚?」「慢慢就會好,不用着急。」Amy 對我微笑。
「今天…是?」隔一會我問她。「二十八日。」「?」我作個表情。「八月。」 Amy 回答道。我望望左右,還有幾牀病人。「我…睡了多…久?」「這我也不太清楚,你是從另一間病房轉送過來的,我可以替你查一下病歷。」
       當天晚上,美珍來了,她的表情很奇怪。「志宏,覺得怎麼樣?還痛嗎?」我應如何回答呢?痛楚並非問題。下午我說話已比較暢順,醫生檢驗時告訴我:受襲在四個月前。腦震盪令我昏迷及半昏迷三個多月,能甦醒屬「小奇蹟」,說話和視覺不會出現大問題,思想或有些影响。右邊身體功能的損害頗嚴重,需更長時間治療。那麼死亡經驗?大多是半昏迷與甦醒前的現象,醫生回答。
「不痛,美珍,太…辛苦…你。」「唔…。」「吃多點粥?」「不用了。」她稍為整理我的牀單,笑一笑,到房間出口和其他人交談,再回到牀邊。「今天是星期日,明天是星期一,我要上班, 晚上才能來看你。」「明白…。」 
      何志宏那夜根本睡不着。Amy 下班後,另一護士對他沒甚理會。各類問題湧到腦海…死去倒好…麻煩如何處理?
翌日,中學副校長探望他,簡述了事情發展。襲擊他的是個三十多歲、有黑社會背景的男人,犯案幾個星期後被捕,已認罪待判刑,辯稱弄錯目標。因當晚路人眾多,從後邊看「何Sir」好像另一仇家。學校已發放資助給美珍。副校長繼而沒說什麼,只強調同事及學生都非常關心他,着他保重。
七時半,美珍到達,他告訴她副校長來過。「那麼你知道情況吧?」「對,潘Sir 還說學校…發放了資助。」沉默之後:「未來很多康復療程,可能要動用我們的積蓄和你的退休金了。」「退休…?」「潘Sir 有沒有通知你學校決定把你停薪停職? 」「… 吓?!
另一道靜默,他聽到附近病牀的咳嗽聲。
 
 
         何志宏坐在租來的房間裏,翻譯着文稿。雖然右手抬得高, 仍可寫字。速度頗慢,否則上臂會痛。近期找回來的都是小學教科材料,屬沒有廹切性的散工。之前他曾翻譯商業文件,僱主却嫌他欠缺準繩,並多次誤時。
     「喂,亞何,電話!」走廊有人叫喊。他拿起捌杖,一步一步地走出去。伯娘來電,想約他和伯父及其他親友明天晚上吃飯, 他推却說服了醫生的新藥不太舒服。
返回房間坐在牀上,他望着文稿,覺得很累。「不要再問原因,好嗎?你始終肯面對現實!」「我不肯面對現實?這是什麼鬼現實?」「無論如何,可怪責誰?那個不認識你的男人?元州街?… 學校?」「並非怪不怪的問題 …」「你其實就在怪。」「你怪 …美珍 …」「我怪她?弄錯了!」「你怪我?」「我為何要怪你?」「志宏,醫生已告訴你不要把問題弄得太複雜 …。」「伯父,你說來說去都是這一套!」「… 你自己想清楚啦。」「唉 …,還有什麼好想?」
美珍站在門口。她很猶疑,又再感到悲傷和內疚。自己應該怎樣做呢?他為何 …?
       大堂裏她四處尋找,終於乘電梯到三樓,轉彎有張小枱子。「珍姨?」一雙驚奇的眼睛射向她的臉,她望進去,並沒幾個人。伯娘和伯父好像坐在內端,照片的左邊。她避看照片:「鳳霞, 我放下這些東西,要走了,替我問候他們吧。」「好的 … 」
 
 
 「唉,真料不到會變成這樣。」潘Sir 對伯父說。「大家都不希望如此,… 他自己想通。」伯父低聲回答。「學校已盡力, 過小型私校經費有限,而他亦並非因工受傷 …」「我們都明白。」 潘Sir 望向祭壇上的照片。一定是很久以前的,他想。對面有幾個同事,他們稍為打了招呼,其餘有六七位他不認識的男女。
      「剛才是 …何太… 我的意思是盧美珍嗎?」潘Sir 離開電梯時她剛等着下樓,互相輕微點頭。他想找點話題,衝口而出。「鳳霞告訴我了,她沒進來。」伯父淡然地說。「鳳霞?」「門口那個女孩,志宏哥哥的大女兒。他夫婦倆在澳洲餐廳工作,旺季抽出時間,鳳霞學校放假,所以返來幫手。」
「志宏鄉下的媽媽會來了,白頭人送黑頭人。」伯父隔一回告訴潘Sir。「當然 …。」
 
 
        一九九六年六月十日,一份報章在第五版左下角刋登了約一百字的報導:

 

「前天凌晨三時許,馬頭圍道尾段某住宅天台有男子墮樓, 途人報警,送院後證實不治。消息指死者姓何,是前中學教師, 約兩年前因誤襲致右邊身體移動不便,被學校解僱,妻子亦與他離婚,精神受困擾,近日倚靠散職維生。警方說死者租住大厦低層房間,案件暫列作自殺。」


 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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