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一看中國
曾澍基 (www.sktsang.com)
清末中國近乎潰散。共產黨的出現、冒起與掌權根本由「窮發展」驅動,意識形態為輔。誰相信毛澤東曾研讀馬克思?它屢犯錯誤罪過,但國民黨會否令大陸百姓受較輕痛楚?「二二八」應如何與「六四」比較?幾年前我到高雄在紀念館內沉思,出來仰首長空。
老毛的問題乃過分自信,乘勝追擊,想造新人。「一萬年太久,只爭朝夕。」鄧小平將之制約,重出後「平反」文革並容許短暫「北京之春」。魏京生、王希哲勇往直前。我的朋友劉山青受了十年牢獄之災,吳仲賢兄被迫假裝特務逃離。
八十年代經濟改革背違傳統社會主義計劃,傾向市場化,唯缺規範,民怨載道。繼而過程曲折,八九民運初時口號乃「反通脹、反官倒」。四月部份變成爭取自由民主。中共黨内分裂;悲劇收場。
發展的政經教訓:蘇冷中熱
「窮發展」弔詭如下:沒有集權及犧牲,追趕甚或超越頗難成事;算作上一代對年青的貢獻吧。但是,集權產生貪腐機會甚高。毛澤東的構想,是超越「領導-官僚-群眾」三層制,由英明領袖直接動員群眾,破除官僚枷鎖。領導若反對如此創新革命意念亦遭殃,包括國家主席劉少奇。年青紅衛兵到處挑戰權威和傳統。
中共這種跨階級式變革,跟蘇聯史太林的科層暴力,差異甚大。我教書時經常說,蘇聯社會主義是「冷性」的,中共卻屬「熱類」,群眾運動乃重要燃料。
我今年三月在《明報》〈星期日生活〉的文章 〈自由、集權與社會民主〉把落後經濟的政權分化為 (1) 「掠奪性」(predatory states) ,(2) 「堅強性」(hard states)和 (3)「屈從性」(weak states)。蘇共和中共都肯定列為「堅強性」。
不過,兩國改革過程迴異。中國先經改而慢政改;蘇聯兩方面都拖延。哥爾巴喬夫六四前到訪北京,據報導他說再來這群領導人將面目全非。結果他自己先躬身離場。
哥爾巴喬夫看出當時中國的矛盾,繼後悲劇近乎俄羅斯式,可避免但越了某些門檻就無法制止。六四若無鄧小平下令,怎會發生血腥後果。六四自應「平反」,為受害者伸張正義。不過,由誰搞「平反」?意義何在?就算「平反」又意味什麼後果?
中國經驗罕見
1988至1991的中蘇驚變,打破沉鬱局面。其後演化卻反映歷史的可怕延續慣性。蘇聯分散後經葉利欽到普京,理論上是「議會民主」,真實程度高嗎?
大陸後六四不搞這套,政改慢步,經改向前。「槍聲一響,黃金萬両」,欠規範的市場經濟,帶來超常效果。1978-2011,中國GDP平均年增長率9%以上,歷史鮮見,就算考慮極低起步點。發展理論有所謂「路徑依賴」(path dependence)或無可逆轉性
(irreversibility) 。衝過分乂路口,就只向左或右,車輛後鏡記憶化作塵封。
1978年,中國經濟近乎爛攤子,三十多年後躍升至美國也顧忌對手。現時又上天潛海,不能不說有點像奇蹟/怪胎。更意料外的是:政治以至社會體制改革滯後,竟可持續甚或惡化。
中國 13 億人口,克服幾百年衰敗,談何容易。我不是中共同路人,但未機械地反共/抗共,它歷史任務完畢而失去壟斷地位,我仍存在的話,只會留意。
中國經濟增長近乎直速:由零至100 公里少於10秒。中共的領導層就歷史急劇變遷,驚喜與私利交纏!它忘卻或無暇拆掉過時的地方權力架構,養出大批省縣之下貪腐弄權者。人口太多,官僚比例更多。不作政治改革而推行市場自由,後果越來越嚴重:引致分配不均,財富靠權力轉移。中央朝代轉換鬥爭時,管他基層濫權。
近十年的政治,跟「和諧社會」口號形成諷刺。情況與社會民主的「應然目標」距離正在拉遠。
「強國」欺弱民
胡温任内的「強國」,對待弱民缺乏系統扶持。反而中央以集財權來超英趕美,飛太空探深海。半理不理地容許繁雜的地方政體,利用經濟自由化來濫取苛索、玩忽職守。於這種表面勁勢、唯缺完整統治理念、加高層內爭、垂直多方失控的局面下,基層群眾忍無可忍地「造反」,幾乎完全預料得到。弱民不過在權責未介定環境下,進行自我基本保衞。
維權人士英雄或悲劇式對抗,更削減此一背離社會民主的模糊「制度」的認授性。中共並非晚清,也過了極地反撲時期。它會否更新?如何能被內因扣外力而「擊倒」?有無中間途徑?各類歷史航向對中國民眾的代價和得益 ...。回想二三百年,思念沉重,唯須承擔。
身份危機
身份危機,乃香港知識分子最大難題,左中右皆然。世界人?中國人?香港人?自我定位隨便,可做什麼而符合位置才重要,令身心平衡。你到法語/西班牙語區、埃及樂蜀、巴里島、或者約翰尼斯堡,聲稱是「世界人」,當地反應一就不懂,若懂避開竊笑則屬幸運。
現實頗簡單:先進資本主義並未能靠通訊科技來磨平世界。語言、文化、傳統、習俗的多元幸運地仍然持續。為何不可?從生態角度,多元是存活基本條件;人類政社經發展也一樣。
民眾的理想-行為差距細得多,產生矛盾該歸另類。自作聰明的高尖知分走向偏鋒,精神變異比例便偏高。著名例子隨手皆是: 尼采、梵高 …。至於香港某些知分「擬似失常」個案,於傳媒普及、造秀流行的情勢下,真假不易分。
未來難料
人生易老天難老。自我於某些時刻的選擇多屬存在主義式,對他人難以產生興趣。不過,若引發宏觀效應,或遠超個體所能控制。革命家付出嚴酷代價,繼而變作暴政成員,歷史例子太多。微薄卻反抗壓迫的人士,受折磨災劫亦難計算。環顧歷史、世界、中國。慨嘆不已 ...。
中共只會向前,跟美國博奕,因為後路不多,除非它相信社會民主,若它放慢甚或停油,可能就如哥爾巴喬夫六四前所說,領導人將面目全非。
從地緣政經角度看,這屬超過百年一遇的危險和機會。資本主義長波下浪、二十一世紀資源爭奪所引發區域軍事衝突,或然率上升。會否開始於南海?名曲《血染的風采》原本關於那次戰爭?
真不想,唯歷史無情。此所以我集中談大陸、世界而非自顧不暇的香港。
(節錄自曾澍基,〈七一談中國與世界不論香港〉
(http://www.sktsang.com/RF/sktsang-China-20120701.pdf)